在人类罢工史上，医生罢工相对少见。
这往往隐含着一个道德问题：医生罢工了，患者和手术怎么办？这关乎医生与患者间不言自明的社会契约。
但眼下的英国医生，对“工作过度（overworked）”“被低估（undervalued）”和“人员短缺（shortage）”，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一场大规模的医生罢工，爆发了。
自去年12月起，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员工好似进入了罢工接力赛。他们高举横幅，上街游行，为的就是一件事——涨薪。
7月13日，代表罢工医生的英国医学会（BMA）拒绝了政府提出的加薪6%的“最终提议”，并称这一加薪是“野蛮的实际减薪”。BMA表示，考虑到通货膨胀等多重因素，医生的工资已下降35%，“任何低于通货膨胀率的工资增长都是侮辱”。
总之，罢工将继续。
英国爆发史上最大规模医护罢工 / 图源：凤凰网
7月18日，英国数千名初级医生（相当于国内的实习医生）刚刚结束了为期五天的罢工，是NHS迄今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罢工行动。
紧接着，顾问医师（相当于国内的主任医师）和医院牙医就接过了“接力棒”，在7月20日早上7点开始了为期两天的罢工。
与先前相比，这一资深的医生群体首次加入罢工，释放出了复杂而危险的信号：医疗服务，几乎没有时间恢复。
据《卫报》报道，过去6个多月中，医疗系统已经有60多万的预约和手术受到了影响，或推迟，或取消。而NHS的最新数据是，这次初级医生罢工5天，已导致英格兰有超过10万次就诊预约和手术被取消。真实数字很可能会更高，因为不是所有机构都上报数据。
《疼痛难免》剧照
与此同时，英国政府仍在围绕这一问题争论不休。尚不清楚这场罢工潮将会发酵到何种程度。
面对反对党的质询，在7月19日的首相问答中，英国首相苏纳克表示，政府有一个“正在实施的明确计划”，但“劳工行动需要结束”。在遭到众议院议长的斥责后，苏纳克顾而言他，坚称会兑现宣言，“到2030年在全国新建40家医院，并在全国范围内升级100家医院。最为重要的是，将新建一百多个社区诊断中心，以加快人们的治疗速度。”
不知道当新一轮罢工潮开始时，这些他承诺中的医院里还有没有人在工作。
1 罢工接力赛
今年3月以来，英格兰初级医生已经举行了4次罢工。
英格兰初级医生举行罢工
英国医生工会和BMA称，受通货膨胀影响，与2008-2009年相比，2021-2022年的初级医生实际工资已被削减26%。如果将税收和养老金缴款的变化考虑在内，实际工资则下降了35%。因此，初级医生要求通过一次性加薪35%进行弥补。在公开场合，BMA将这一需求叫做“薪酬恢复”。
在此之前，苏纳克决定接受独立薪酬审查机构的建议，向BMA提出了涨薪6%与一次性付清1250英镑的“最终”协议，并称“不会再就薪酬问题进行谈判”。对此，BMA表示，这一加薪提议是“野蛮的实际减薪”，并呼吁政府重新进行谈判，以避免罢工行动进一步扩大。
与此同时，英国医生工会也对苏纳克的表态表示了不满。据BBC报道，工会指责政府“没有认真对待这种情况”，并表示，首相傲慢的态度好像表明问题已经被解决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当顾问医师也宣布参与此次罢工行动后，情况变得更为严峻。
据《卫报》报道，在BMA举行的投票中，有超过2万名顾问医师投票决定就薪酬问题举行罢工，投票率为71%。
NHS的数据显示，初级医生罢工5天，已导致101977名患者的住院和门诊预约被重新安排，随着顾问医师的加入，这将使“NHS服务几乎没有时间恢复”。
英国初级医生罢工
顾问医师，作为已完成全面医学培训的资深医生，他们的看诊与手术，是其他临床医生难以顶替的。况且，他们不只看病，还要监督和指导初级医生的工作。
对此，NHS国家医疗总监斯蒂芬·波维斯爵士（Sir Stephen Powis）表示，“我们正在与英国医学会和英国牙科协会密切合作，以确保紧急护理得到优先考虑。”
与此同时，他也表达了对目前情况的忧虑，因为“近八个月的罢工行动已经使60多万个预约受到影响，每一轮（罢工）都让服务重回正轨变得更加困难。”
自去年12月英国皇家护理学院（RCN）掀起罢工潮后，英国NHS护士、救护车工作人员，以及医生接连加入其中。在今年5月NHS护士再次举行的罢工行动中，有NHS的老板向英国《卫报》表示，护士和初级医生进行联合罢工的前景将“带来巨大挑战”。
护士和初级医生进行联合罢工
在本月13号，伦敦一家NHS信托机构的护士与初级医生在同一天举行了罢工。据英国《护理时报》报道，参与此次罢工的护士表示，当其他工会停止罢工后，他们希望在薪酬、人员配备以及留用等关键问题上保持“势头”。
目前，关于NHS各群体要求涨薪的需求均未得到妥善解决。对于愤怒的医护人员来说，选择罢工，只是因为忍无可忍。
2 忍无可忍
学医的性价比，正越来越低。
在英国，要想成为一名医生，需要经过严苛的考核。在医学院完成为期五年的学习后，这些年轻的学生需要进入医院进行为期2年的基础培训（Foundation Year），之后再根据选定的方向，进入专业培训阶段。成为全科医生通常需要3年，成为专科医生则需要5-8年。在此期间，这些医生统称为初级医生（Junior doctor）。
《实习医生格蕾》剧照
在相关报道中，很多参与罢工的初级医生表示，自己还没挣钱，就因为学费与各类专业考试的费用，背上了高达10万英镑的学生贷款。
租不起医院附近的昂贵公寓，他们选择和自己同事在郊区合租，每天通勤数小时。更糟糕的是，到了医院后，这些初级医生还要支付一天的停车费。有人甚至自嘲道，“医院外边停车计时器的时效工资都比我们的高”。
根据独立健康智库纳菲尔德信托基金会（Nuffield Trust）的数据，英国预科医生（处于两年基础培训阶段）的平均起薪是一年29384英镑（约等于27万人民币），这比英国毕业生的平均起薪要高出3000到5000英镑。截至2022年3月，英国全职初级医生的平均年收入是57118.2英镑（约等于52万人民币）。
考虑到通货膨胀率与前期高昂的教育投入，这一工资水平远不如看上去诱人。去年9月，BMA发表论文声称，从2008年至2022年间，医生的实际薪酬下降了26%。如果考虑税收和养老金缴款的变化，降幅高达35%。
与此同时，生活成本却大幅上升。据英国国家统计局，英国4月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8.7%。其中，食品和非酒精饮料的价格同比涨幅高达19%。英国已成为G20中通货膨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更让这些初级医生无法忍受的，是工作压力。
《实习医生格蕾》剧照
目前，NHS存在着严重的职位空缺问题。作为高度依赖海外移民劳动力的机构，这一问题在英国脱欧后变得更为严峻。根据NHS的数据，截至2022年9月，NHS约有13.3万个空缺职位。
与此同时，受新冠疫情影响，很多常规护理被搁置，数以百万计的手术被取消。在去年12月罢工潮开始前，NHS候诊名单上就已积压了700多万人。
据CNN报道，在伦敦东部某医院的医生说，这里的工作人员“压力很大，疲惫不堪”。
这位医生表示，“当你早上走进医院时，你会遇到在走廊排队的病人发出的悲伤、沮丧以及不满的刺耳声音。”大多数时候，“大约有40到50名患者在走廊里排队”，因为病房里已经没有空间了，这种工作氛围让大家在思考是否要离开。
在曼彻斯特一家医院工作的一位初级医生则表示，她已经决定在今年夏天移居国外，去一个医生工作条件和薪酬都更好的国家工作。
在大学里与她同住的八名医生中，已经有六名医生去了澳大利亚，只有一人计划留在英国。
英国医学会对 NHS 系统中初级医生进行的海外工作意愿调查，“最理想执业地”为澳大利亚 / 图：《每日邮报》
同样的问题，也压在了NHS护士的肩上，他们往往面对着更为严峻的生存状况。一方面，与医生相比，护士提供的专业性护理，被视为难度更低的工作，相应的薪资也会更低；另一方面，护士的人手更加不足。据BBC报道，NHS护士的空缺率几乎是医生空缺率的两倍。
NHS在2021年发布了全国员工调查，多项指标显示护士和助产士的工作生活对他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的伤害。40.5%的人经常或总是因工作而感到倦怠；有35.5%的人，在过去12个月内因过劳出现了骨骼肌损伤问题（常见职业病）；34%的人经常考虑辞职。
让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应该享有高薪的顾问医生，竟然也加入罢工行动。他们的真实境况又如何？
英国医护人员资料图 / 图源：太阳报
根据英国卫生和社会保健部公布的数据，顾问医生的平均年收入为12.7万英镑（约等于117万人民币），这大概是英国整体平均薪资的五倍。如果是资历较深的顾问医师，年收入可以达到30万到50万英镑，这大概是普通护士薪资的14倍。当然，顾问医师们同样面对着因通货膨胀问题实际工资缩水的问题，这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专业能力被轻视。
据英国小报《太阳报》报道，一位来自多塞特郡的护士对顾问医师的罢工行动感到“反感”，她认为，薪酬相当可观的顾问医师加入罢工行动，“只会让士气更加低落”。
目前还不好说，他们的加入，是有助于强迫政府再次回到谈判桌？还是将使NHS员工要求涨薪的提议复杂化？
3 750万人候诊
面对此起彼伏的罢工潮，首相苏纳克正焦头烂额，却不忘甩锅。
英国首相首相苏纳克
针对NHS运转不周的问题，苏纳克表示，是医生和护士的罢工，使NHS的医疗服务积压量变得更多，并承诺，将削减NHS的候诊名单，列为政府五大优先事项之一。
最新数据显示，截至5月底，已有超过750万的患者在等待接受常规治疗。
对于苏纳克这一表态，BMA表示，在过去13年里，等待治疗的名单一直在增加。在医护人员罢工前，医疗服务积压量就已经创了纪录。
英国影子卫生大臣韦斯·斯特廷 （Wes Streeting）在推特上讽刺道：
“现在我们知道为什么苏纳克拒绝与NHS工作人员谈判了。他希望罢工继续进行，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医生和护士。”
NHS罢工提醒
在此前接受BBC采访时，这位工党议员，就试图将苏纳克描述成一位不依赖公立医疗的上层人士，并对首相不向公众透露是否使用私人医疗服务发难。
医疗，作为一个关键的政治议题，需要苏纳克认真对待，但NHS的问题却很难在短期内得到有效解决。
根据相关报道，以及Quora（类似于国内知乎）上针对NHS危机的讨论，诸多人认为，问题根源在于英国保守党执政13年以来对NHS投资不足，以及管理不善。
为应对2007至2008年的金融危机，2010年组成联合政府的保守党开始实施紧缩计划。
根据慈善机构健康基金会（The Health Foundation）的分析，自2011年以来，英国每年在医疗保健上的投资都低于欧盟14国（2004年之前加入欧盟的国家）的平均水平。2010年至2019年间，英国的平均投资水平为每年58亿英镑。若要使英国与欧盟14国的平均投资水平（占GDP的比例）相匹配，英国需要增加330亿英镑的投资（比同期的实际投资高出约55%）。
健康基金会的数据显示，在2010至2019年间，资本支出——即用于建筑和设备的金额——尤其之低。英国的人均MRI和CT扫描仪数量，也远低于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平均水平，这意味着，工作人员必须经常性排队等设备。
《实习医生格蕾》剧照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床位短缺。英国政府于2010年开始收紧NHS预算，在过去十年中，NHS减少了数千张病床，以此确保较低的床位空缺率。根据OECD的数据，英国目前的人均床位几乎比任何发达国家都要少。
然而，改变这一问题，并不只是砸钱就行。
首先，英国政府财政紧张。根据英国议会图书馆的最新数据，2022-23财年，英国财政赤字为1370亿英镑，相当于国内生产总值的5.4%，这是英国自1948年以来的第十二大赤字。
与此同时，英国还面临着严重的通货膨胀问题。英国财政大臣杰里米·亨特（Jeremy Hunt）多次表达了对公共部门工作者“不合理”加薪要求的“担忧”，认为这可能会降低通货膨胀率下降的速度。
最后，如何改革NHS可能还是个意识形态问题。相比于工党，执政党保守党无疑更青睐医疗私有化的概念，当然，他们并不会公开宣传这一点。据《卫报》报道，保守党不信任NHS，希望通过投资不足、让医务人员的劳动得不到对等回报、延长候诊名单，以鼓励公众转向私营部门。
NHS员工罢工宣言：“我们不会离开，我们致力于长期发展，来谈判吧”
作为英国曾引以为傲的世界上最好的医疗服务之一，NHS影响了欧洲，乃至世界多国的医疗福利体制的建立。然而，受制于各种问题，如今的它摇摇欲坠。对于苏纳克来说，能否托得住这一曾经的辉煌关乎保守党2024年的选举前景。
但目前来看，罢工的呐喊声仍穿不透唐宁街10号的黑色大门。
